投暗

眼见他楼塌了

【巍澜】扑火

民国AU,有点长,但很无聊。如果有人看的话,非常感谢。

文中一切历史都不要信。

除了ooc我一无所有。





民国十三年,余初见赵云澜,惊鸿一瞥,乱我心曲,情难自已,然此中心绪难为外人道,默然在心不得语。

                                                        ———沈巍手记

民国十三年的夏天来的很早,热的像一场瘟疫,许多人都死在那里,像是沈巍的父亲。

沈巍本以为自己也会死于那场热病,直到他在大暑,一年中最热的那天碰到了赵云澜。

此后的两年里,沈巍再怎么回忆,也只能想到闷热的夏天里,赵云澜干燥的手心,和那件白衬衣,朦朦胧胧,隔了层雾。

赵云澜。他又醒了过来,梦里的雾气越发浓重。

大约是大暑刚过,黏腻潮湿的暑气仍在不停的肆虐,纵然是到了夜里也没人奈何得了它。低促的呼吸声被紧紧包裹在嘎吱作响的老旧电风扇下。那玩意也不知道是从那个犄角旮旯里捡回来的,破的要命,被沈巍细细擦过,上了油也才将将能用。只可惜那灼热的风吹也吹不全面,堪堪缠绕在指节处,烧的人越发欲念入骨。窗外的蝉刚从十七年的大梦中醒来,不知疲倦地叫嚷着以期向周遭的雌性讨得一个繁衍后代的权力。

屋中的热气缓缓聚集,在额角形成一颗水珠,路过沈巍发红的眼尾,沿着皮肤的肌理向下落在了颈窝,接着一颗两颗,他难耐地喘息了一声,砸在安静的房间里。

暗夜静的要命,穷人家向来睡得早,只有富人才有资格醉生梦死在十里洋场。只是那些红的、绿的、七彩的光划不破暗沉的夜色,歌女动听的嗓音也不肯俯就垂怜,传不到沈巍耳里。入耳的只有蝉鸣,应着喘息声,一声两声,不眠不休。

传闻蝉鸣叫时是在交配,沈巍突然闷笑了起来,他连做那事时也不专注。

碍事的眼镜被随意扔在床头,露出了脆弱的睫毛,欲落未落的汗水坠在上面,蝴蝶翅膀轻轻一抖便打在了青色的血管上。

蜿蜒纠缠的青因受了欲望挤压而微微发红,身体的纹路向来古老又复杂,好似远古部落神秘的图腾,最终却还是抵在了心脏。

沈巍的心脏下藏着一团火,火焰燎了原,越过数个春与秋,撞死在那终焉之地,生生成了灰烬,唯有一个赵云澜握着一小粒火种被他好好放在心上,成了极寒之地唯一的光。

他是他的普罗米修斯,只消一个时机,待火焰落满人间,冲上奥司匹林山,信仰便就此有了归属。可他偏偏不愿让他的神衹受那摧心挠肝的痛。

房间里愈发得热了,电风扇过分苍老,“吱呀”一声发出最后的叹息,便罢了工。沈巍半撩着长衫,白色处氤氲出几朵透明的花,有一朵绣在心口,伴随着心脏一起跳动。

心跳声如惊雷大得吓人,竟是压过了窗外的蝉鸣,恍如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边与他的心跳重了音,轻柔的鼻息一寸一寸拂过他的周身,激得他浑身一颤。像是老旧失修的黑白电视机里刹那而过的电流,而雪花过后,便映出了赵云澜的脸,那人回眸一瞥,眼中是温柔的天光,嘴里还咽着一句小巍,一帧又一帧,倒退又前进。

赵云澜。他恍惚了一瞬,就这么去了。

泪水落在鲜红的唇里,苦的。

沈巍冷静地起了身,除了发红的眼尾过分靡丽,再也看不出一丝的不同。

伴随着沉闷的响声,那条内裤被埋葬在数不清的写废的宣纸下,成为一场永不提起的梦,这个梦,他还会做很久。

而那些蝉也会盛夏终结时再一次沉入故土,它会永永远远地长眠于地底。

十七年如一梦,梦后了无痕。


“小巍。”赵云澜倚着辆自行车冲他招手,男人之间总心照不宣,譬如一起温书,一起饮茶,譬如我珍重你珍重得不得了,又譬如每天都是跟今天一样,赵云澜会在辰时一刻出现在沈巍门前,死皮赖脸地拉他一起去学校。

只是今天却难得有些迟了。

那车很是扎眼,锃亮锃亮还反着光,想是刚从车行被推了出来,车尾的标志上刻着几个洋文,约莫是个英国货。

乌漆麻黑的大家伙立在那,反倒令沈巍退了几步,他偏过头闭了闭眼刚想迎上去,赵云澜便跑了过来,冲他露出一口小白牙,“愣着干什么,上车!”

赵云澜的家境很不错,他虽不说,可从吃穿用度还是可以窥见一斑,更不提他举手投足间骨子里带出来的公子气,矜贵。反倒跟沈巍多有些格格不入。

公子哥向来追求时髦,赵云澜尤是翘楚,他好穿时兴的黑西服,却不像常人把扣子扣到最上端,赵小公子爱敞开三颗,露出雪白的衬衣,和平直的锁骨。他模样本就生的好,这么一穿,更显风流,把浪荡公子演了个十成十,这人平日也没少招惹女学生,成天姐姐妹妹地叫着,可也不逾矩,只嬉皮笑脸地追着沈巍跑。

用他的话讲,美人一词舍沈巍其谁。


“我穿着长衫不大好坐。”

“哥哥怎么总不穿衬衣西服啊,就连那孙先生曾经也说要从繁杂的服装里解脱出来”,赵云澜伸手拨弄着自行车的响铃,他说归说也不得不承认长衫的沈巍自有一股温润如玉的文人气质。

“多大了,还叫哥哥,不害臊。”沈巍抿着嘴随他往前走,却终究不忍心还是解释了起来“西服还是有些不大习惯。”

“这年头结婚的人都穿衬衣西服。”

话音轻飘飘地被捻碎在风里,一字一句,句句真心,毫不留情压在了清脆的铃声下。

不敢说,也不能说。

“云澜?”

“你比我大三个月怎么就不是哥哥了?难不成要叫你先生,沈先生?”

“胡闹!”

“先生你站车尾,哥哥我立车头。”

赵云澜哼着自成一家的小调颠颠地往前走,留下可怜的沈巍在身后面红耳赤。

“赵云澜!不知羞!”

细细一看,倒有了几分少年情态。

赵云澜向来爱逗弄沈巍,这个习惯是从第一次见面起的。

当年的小美人向他伸出湿漉漉的手时,赵云澜愣了一秒,就这么讨厌自己?

谁知道小美人自己先红了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而他大腿边的长衫早就被汗浸湿了。

紧张的实在是可爱。

谁又能想到爱脸红的小美人竟比自己大三个月,过了两年模样没长歪,性子却变了不少。

不过小美人长成大美人了也不亏。

赵云澜美滋滋地想着,忘了刚刚还惹身边的美人生气,又凑了上去。

“小巍啊,你当年看见我时紧张的都要哭出来了,还会脸红,怎么现在就变了个样子?”

“赵云澜,行不言。”

“哎,明明是食不言,寝不语,哪来的行不言。”

“我说有就有。”

“小巍你真可爱。”

这大抵是多年以后的沈巍和赵云澜最怀念的时候了。此时少年青衫不老,自恃风流无双,只为情爱所困。


“哎,同学校门怎么关了?”赵云澜随手拉了个过路人,“今天不是礼拜五嘛,怎么,上头又出事了。”

“据说是什么党/派纷争,拟章节的时候把先生们叫了过去,今天不上课。”那男生扯了衣袖,“不说了,今儿四马路上小曼姐坐台。”

这话一出,倒让赵云澜站直身体多看了几眼,随后他懒洋洋地挥挥手,“那不打扰兄弟你雅兴了。”

“四马路?”

“妓院。”赵云澜似笑非笑地看着沈巍,他探过身子抚去不知什么时候落在沈巍身上的树叶,“小巍你可不能去啊。”

眼前人这才反映过来,却不如赵云澜所料念叨着有辱斯文,反而惨白了脸。


沈巍是看过赵云澜和那种女子走在一起的。

那是个下午,沈巍至今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刚落了场雨,空气里湿湿润润的,还带着雨后泥土的清香,就着风倒也舒服。

他在去书店的胡同口就这么撞到了赵云澜,和他身边的女子,他们拿着一把黑伞,伞尖还滴滴答答落着水,不知道是刚从哪里回来。

女人身段曼妙,穿着妩媚的旗袍,腰侧大朵的牡丹灼灼盛开沿着臀部的曲线一路向下,露出光洁的小腿。大红的唇,上挑的眼,连十指的丹蔻都夺人心魄。

羞怯的,妩媚的,令人难以忘怀的。

那是女人。

赵云澜那天没穿学生服,白色衬衣扯了几个扣,风流落拓,倒也应了浪荡公子和落难女妓的戏文。

沈巍难得这么刻薄,竟有些无所适从,只是他们笑的实在太好看了。

好看到让那名为占有的荆棘从暗处蜿蜒伸展,死死纠缠着他,顺着血液绕紧全身,在心脏开出黑色的蔷薇,扎的他血肉模糊痛不欲生。沈巍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堆白骨,却在陡然而至的阳光下化成齑粉。那些辗转反侧的求而不得终于明晰起来。

也难怪赵云澜不喜欢那些女学生。他想着,慌乱地走到了另一条小路上。

“姐姐你可饶了我罢。”

赵云澜没看见他,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伴着女人踩过时青石板“哒哒”的鞋声一起直直撞到他心里头,被他反反复复咀嚼。


思及此,沈巍的脸色愈发恹恹,他也无意向面前的少年求证什么,他跟赵云澜说到底勉强也只能算个同窗好友,管不到人家头上,只好轻轻敲打着自行车的按铃。

“走罢。”

“小巍,那我们去干什么呀”,少年挤着眉眼,凑到心上人面前,露出夸张的神态“先说好,今天不去温习洋文,叽里咕噜,实在太讨厌。”

“你不是小时候留过洋吗?”

“对啊,这不是更讨厌了嘛!我小时候不愿意去,我父亲非要送我去,后来还是母亲想我想得紧,我才只呆了两年就回来了。”

“小巍你不知道,我那时才十二岁。我父亲实在太讨厌了。”

“妄议父母。”

少年挨了一下打也不像以往一样呼痛,反而又讨好地往前凑了凑,“我新近研究了一种字符,像那种摩斯密码,就我懂,教你好不好。”

“嗯?”

“万一我们以后不小心分开又不能光明正大联系呢?”

一语成谶。

“好。”


龙城的年轮绕过一匝又一匝,终是将要受不住,只好垂死挣扎以获一息余地。

学生们的游/行隔三差五便来上一回。没什么大不了的,直到沈巍看见了赵云澜。

少年笔直地像出鞘的利刃,冷铁上雪亮的光妄图将数百年的黑暗撕开一道口子,好让它透出点光来。

板正的扣子扣到最上头,他就这么站在前头,逆着时代滚滚而来的潮流和人世间无尽的苦难,与身边许许多多的青年一起。

热烈的,蓬勃的,永不熄灭的,火光。

他的少年终于熠熠闪光,令朝阳失色。

青年们的命运交响曲盘回荡在龙城上空,控诉着不公的命运,龙城的命运,以及整个中/国的命运。

微弱却又嘹亮,担得起万丈光芒。

人生在世所求不过一个问心无愧,非要再加还有个偏要勉强。谁都知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可倘若偏要勉强呢?

世人汲汲营营,胆战心惊,到了老再迈进腐朽的棺材,他们不勉强不无愧,他们只想活着,他们问,想活着有什么错呢?

可世道败落,若无人挺身而出,以一腔鲜血冲刷晦涩的黑暗,谈何有一身之隅供人活着?

连庇佑妻儿,护佑父母都要仰仗他人,不可谓不聪明。

所谓的聪明人安安稳稳活到了九十高寿,活到了喜丧,下了九泉又有何颜面去见那些逝去的亡灵,死后身前事皆往可不是这么用的。

谁都是聪明人谁都知道,学生们微弱的呼告抵达不了上天,也拦不住欲来的山雨。

可就是偏要勉强,抵达不了上天就再大声点,拦不住风雨就站的更密些。

所谓信仰非得以死来句读,而等到一切实在都无济于事了,一句无愧于心总聊胜于无,总不至于让自己下半生活在无尽的愧疚里,总不枉来人世间走过一遭。

那些甘愿献祭的人也不是傻子。

而沈巍想,那可是赵云澜,是他的火种,再怎么蚍蜉撼树,他也想同他一道,他永远与他同在,与光同在,他是他的信仰。

越来越多的路人汇入了人潮,是不是学生无所谓,识不识字也无所谓,只要是个人就好了。

守城的士兵似是拦不住汹涌的愤意,愈发神色严峻。

“砰!”枪声响起,惊起一众飞鸟。“抓人”的命令从龙城中心那座高高在上的府邸传了过来。

然而传信的竟是个文人,也不知道是谁打断了他的脊梁骨,令他卑躬屈膝匍匐在地上。

他自己是不知道的,还在兴奋地指挥士兵拷起学生好挣一个所谓的功绩光耀门楣。

他配不上文人这个称呼。

人群冲散开来,学生们开始四处奔逃,沈巍被汹涌的人流挤在了一边。

一件黑外套罩了下来。

“你后面才来的,那群人之前没没看见你,小巍,趁着人多快走。”赵云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看见沈巍的,他伸出一只手拥住他,另一只手撑着外套,好让它扎扎实实罩住身侧的人。

“赵云澜,我不走。”

“我不会有事的。“少年轻笑了一声,飞快地凑上来,吻在唇角,堵住沈巍即将脱口的话,“可你不走我会担心。”

“不..”

话还没出口,那只手便推了一把,交缠的呼吸瞬间离析,将沈巍推出了人群。


将近十天,沈巍天天下课便守在警局门口,警察不理他总说没这个人,他也不管。直到所有的学生都被放了出去,也没见到赵云澜的影子。

他向出来的同学一问才知,赵云澜被抓进去的头天便被好声好气地放了回去。

司令官赵心慈的儿子,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沈巍拍了拍衣袖向出来的同学道了谢并嘱托他养好身体,才慢慢从警局门口往回走,大约是心里有事险些擦到行驶中的黑色汽车。那辆越行越远的汽车也不停一路向着龙城中心的舞会驶去,车牌上张扬的赵慢慢消失在烟尘里。

也难怪他说他不会有事。

赵云澜没看见沈巍,纵然是看见了也不可能下车去找他。

“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父亲,但有个人我想跟他告个别。”

赵心慈也不好奇,只淡淡点了点头,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不急,还有时间,我相信你有分寸。你母亲那里我会劝她的,不要担心。”

“好的,父亲。”


辛未年九月十八,战争越逼越近,死亡的阴影笼罩在龙城的土地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卖花的小姑娘再也没有出现过。胭脂铺许久没开,一向爱漂亮的女学生们也顾不上涂脂抹粉。隔壁大婶的丈夫似是被强征去当了兵,一家人靠着女人微薄的薪水紧巴巴的过生活。卖煎饼的大叔的摊子被砸了个粉碎,失了赚钱的活计也不知道未来要怎么撑下去。

越来越多的门再也没开过,人们稀里糊涂地就在战争里走散了。

也不知道那个青年表白成功没有,他还可以替他想很多种办法的,沈巍乱糟糟地想着。

赵云澜是在这时候来的,他穿着整齐的军装,眼神坚毅而明亮,外头的阳光直直奔他而来,打得沈巍措手不及。

兵器终于开刃,是到了离别的时刻。

“小巍,我要走了,去前线。战争越来越近了,我,我...”

他想说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保家卫国,这么多年学文习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的国家实在退无可退,终于想起奋起之时还能为他而战。更何况我一想到我守护的人里还有一个你,就开心得不得了。

可他一看见沈巍的眼睛,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能生硬地转了话题,他向来是害怕沈巍的眼睛的。

“你呢?你想做什么呢?”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话还没出口,沈巍自己却笑了,他能做什么呢,一个文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还要赵云澜分心照顾他。

宁为百夫长,胜过一书生,自此才懂。

“教书吧,或许未来你的士兵里还有我的学生。”

他的抽屉里装着一份聘请书,他本以为他不会同意,却原来命运弄人。

沈巍自知拦不住他,战争面前,情爱太过于微不足道,他只能目送他离开。

“你走吧。”

“哥哥。”赵云澜似是想抱他,最后还是退了一步,“你不要等我了,不值当,我会娶别的姑娘的,所以你不要等我了。你要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要是有事你就去四马路找祝红,到那里报她的名字就好了,她是我的人。”

他讷讷地补了一句,像个无措的小孩。

“好。”

再也找不出话,赵云澜自知该走了,却忍不住望向沈巍。

眼前人突然上前拥住他——清苦的冷香弥漫开来,带着温热的触感狠狠掐着他的心尖——转瞬便松了手。

“赵云澜,你走吧。”

他又重复了一遍。

赵云澜狼狈地转身逃出了于他而言过于狭小逼仄的屋子,他没有看见沈巍眼中有微光一闪而过,无声地没入水泥地里。

光暗了。

沈巍孤零零地站在那目送他的火种离开,让他燃烧于战场之上,席卷一切魑魅魍魉,成为最耀眼的光。

可你们千万一定要把我的火种还回来。


沈巍安静地站了很久,直到日头西斜,手脚僵硬。直到隔壁刚刚被迫与丈夫生离的大婶做工回来张罗着为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煮饭,那两个孩子大的已经八岁,小的刚刚离了襁褓过完三岁生日,纵然是这样,日子总还要继续。

“姆妈,阿爹呢?阿爹为什么不回来看我啊。”

说这话的是小的,还未等悲伤的母亲开口,大的那一个便抢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弟弟的碗里,“阿爹去做英雄了,所以哥哥会代替阿爹照顾好姆妈的,侬也是,要乖一点,不要惹她生气,不然阿爹回来会难过的。”

“知道了,哥哥。我也可以照顾姆妈的。”

“真乖。”七八岁的小男孩熟练地喂完了饭,将稚嫩的弟弟哄睡着后,静悄悄地出门陪着母亲一起洗碗。

“姆妈,侬不用那么早回来的,我会照顾弟弟的。”

“不行,侬长大了,该去读书的。”

“我不去了,现在世道这么乱,读什么书。”

“不行,小孩子怎么能不读书的,你阿爹回来会生气的。我没读过书不懂,你要多听先生们的话,好好读书。”

向来温柔的女人第一次生起气来,她这一辈子被要求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大字没识一个,却把那些不可即的书和先生的话奉为无上的圭臬。

她的孩子大约不知道,他的母亲仍为少女时有多想要读书。

沈巍突然觉得当个教书先生也挺好的,尽管离赵云澜那么远——

“沈巍,你毕了业有什么打算?”校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抬起眼温和地问他。

沈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会跟赵云澜在一处,赵云澜想做什么他就陪着他,“我...”

“别急,没想过的话,那留在学校里当个老师怎么样?”那个教导了他三年的先生一向善解人意,他冲泡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别紧张,你跟云澜都是我的得意弟子,云澜是要上战场的,你呢?这世道,你要是另有好去处我也不会拦着你。要是没有的话,你的学识人品我信的过,留在学校当个老师我也放心。”

后面的话语被隐在云雾中,只有一句入了沈巍的耳,“赵云澜他要上前线?”

“对啊,怎么那孩子还没跟你说?”

“没有呢,估计太忙了,校长我想想好吗?”

沈巍紧紧抠着裤缝,苍白地抬起脸,“我..我再想想。”

“当然可以,这是聘请书你可以先看看,想去别的地方也没事,你们都是好孩子,去哪都发光。”

“谢谢先生。”

聘请书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就这么一路惶惶然地回了家。

——沈巍望着那一对母子,转身就着火红的夕阳跑到大街上的电话局,认真而仔细地拨动着转盘,说出了影响他一生的话,“先生,我愿意留在学校教书。”


日子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沈巍在某天出门时撞到了站在门前桃花树旁的祝红,女子俏生生地立在那,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其实不是撞上,祝红是特地来找沈巍的。

她把手上的一个包装盒递到沈巍手中,捋了捋耳后的大波浪。

“沈先生,我是祝红,老赵应该跟你提起过我,这是他走前留给你的,那人太怂,害怕见你,托我在你来找我时送你。”

女人轻声细语,一字一句咬的极具风情,“我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先生,想是我们这样的人,先生不愿见罢。”

“祝小姐误会了,哪有什么这样那样的人,这年头人都一样。”

这也是实话,对于沈巍而言,是男是女,是小孩是老人,是妓女是小姐都无所谓,卑贱到烂泥里也无所谓,高贵到云端沈巍也不会多看一眼。

除了赵云澜的一切沈巍都漠不关心,他只是不想去见赵云澜的老情人。

他说着把祝红请进了屋中,手法娴熟地泡了杯茶。

白瓷的茶盏里嫩绿的茶尖飘飘荡荡,雾气氤氲开来柔和了沈巍的眉眼。

祝红心一颤,难怪赵云澜那个色胚那么喜欢。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青白瓷,“祝小姐品品?也算我为劳烦你跑这么远道个歉。”

“先生倒是好茶。”

“云澜送来的。”

这声云澜尾音微微上扬,婉转却不娇媚,藏着无限情思。

“既然东西送到了,我这就走了。”祝红搁了茶盏,站起身,“先生若有需要,罢了,是我多言。”

她走到门前又转过身来粲然一笑,“这次多谢先生的茶了,再会。”

沈巍头一次正眼看了他,女人照例穿着鲜艳的旗袍,浓妆艳抹,海藻似的大波浪披散在肩头,娇小却固执地蹬着双高跟鞋,看着比当年瘦了许多,也不过是个柔弱的小姑娘。

“走好,再会。”

那个姑娘越走越远,红尘滚滚悄然淹没了她。


沈巍望了很久才回头去看摆在桌子上的大盒子,那盒子外层被包装条封的歪歪扭扭,横七竖八地挤成一团,倒让人一眼就想到赵云澜对着盒子抓耳挠腮的表情。

这事祝红比沈巍清楚的多,赵小公子那天不知从哪里捧了个大盒子,宝贝的不得了。他躲在房间里神秘兮兮地弄了半天,出来后就冲着小厮要封条,自己贴不好,也不肯让旁人碰。

不过赵云澜那时穿着件白衬衫挽着衣袖认真摆弄那个盒子时是真好看,谁知道他是在给老情人准备礼物。

一层又一层的封条被小心翼翼地撕开,盒子里是件雪白的衬衫,衬衫下压着套黑西装,料子很好,在暗处也闪着细碎的光,整整齐齐叠好摆在那里仅仅为了搏爱人一笑。

上身以后无一处不妥帖,也不知道赵云澜什么时候偷偷量的尺码。

沈巍盯着它们看了很久,终于把它们放在了柜子的最底下,一个干干净净的角落里。

他拿出纸笔写下了第一封信,今天祝红来找我了,她是个好姑娘。你送的西服我很喜欢,我想等到再见你时穿,如果我等的到的话。

他吹干了墨,放进了一个木盒子里。


从那天以后,沈巍总会时不时给赵云澜写信,也不寄出去,就扔进那个木盒子里,像是一本厚厚的日历,纸换了一沓又一沓,日子也就过去了。

而战事也在这些纸张中越发严峻。

“我知道你们之中很多人在告示下来了后想上前线。这是好事,国家的未来仰仗你们。”

沈巍立在讲台上,他今天难得穿了西装,庄重而严肃。

“但也请诸君想清楚,你远离故土是为了什么?”

教室里寂静了一阵。

“因为我父亲是个军人,他死在了战场上,我想为他报仇。”

“因为从小书里就说男子就应该保家卫国。”

“因为我想护住我喜欢的姑娘,和她热爱的土地。”

这群年轻人脸上是隐忍的悲愤,故土沦陷、亲人丧命、爱人离散,政治家口中所谓的正义侵略让他们扬不起一个笑,他们轮流起身回答着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

赵云澜你看,他们身上有跟你一样的火,蓬勃而又充满生命力。

“很好。为国为民为信仰为自己的私心这都可以,而作为你们的先生我只希望你们未来绝不仅仅是为守护一个党派摇摇欲坠的统治而战。我敬重诸君的答案,能做诸君的老师是沈某的荣幸,在此预祝未来的将士们凯旋而归。”

他说着,鞠了一个躬,阳光擦过他的脊梁落在年轻学生们的脸庞上。

“先生你呢?校长说您有大智,为什么愿意在这儿做个教书先生?”

“因为有个人跟我说教书可以拯救中国人,我想试试。”

沈巍直起身淡淡笑了笑,连带着眉眼也拢上了一层温柔,是三月的春花悄然盛开,带着尚好的春光。

“那那个人呢?他是谁?”

“他上了战场是你们的前辈,或许有一天你们还能遇到他。”

他是我的爱人。


战争总能将人的希望拉的很长,长到每一分每一秒都难以忍受,然后在某一刻呲拉一声断了,于是那些无尽的等待通通暗淡成为撒在岁月上的一抔黄土。

毫无意义的,可笑的。

沈巍以为自己会死在这个冬天,他像是这座学校沉默的守卫者,永远穿着单薄的长衫送走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他们有的成了家,在世道底下艰难过活,有的上了战场再无音讯。

他的学生死在了战场上,成为报纸里冷冰冰的数字,供他人茶余饭后感叹唏嘘。

没有人记得他们,只有沈巍,他知道那个男孩子成天之乎者也,是个害羞的书呆子。那个学护士的小姑娘爱好文学总爱坐在第一排,看着大胆泼辣,心里藏着一个人。那个一开始想当个厨师,那一个其实很怕血,胆子小的要命。

他们都没啦。沈巍觉得自己也快了。

来学校的人越来越少,就那么零零落落的几个人。沈巍每次去上课就发现又少了一个,今天那个永远积极地坐在前面抢着回答问题的男生找到他,“先生我明天不能来读书了,我爹去啦,我底下还有弟弟妹妹呢,我姆妈太辛苦了。我不能...”

一米八的大男人红了眼,别别扭扭地低着头像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可是谁能怪他呢?

沈巍只能拍拍他的肩,“没事的,你做的很好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先生。”

沈巍想,不如死在这个冬天好了。可他还没等到他呢,等到赵云澜的音讯或者死讯。

赵云澜那个混账,靠着一个吻和一套衣服让他惦记了那么多年。

“沈先生,有你的信。”十三四岁的报童从一大堆报纸里翻出了一封信,银质的底纹勾勾连连汇在一起倒像是巍巍高山,山尖上云霭缭绕,不可谓不精致。

“沈巍亲启”四个大字龙飞凤舞的映在上头。那字很是熟悉,铁笔银钩,别有风骨。

沈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从手提的黑包中拿出颗糖递了过去,“多谢。”

小孩子得了趣,冲面前的人做个揖,“谢谢先生,这份报纸也给先生了”。

递完,背着包便跑了。

当年城中大乱,身边的亲近师友大多离了龙城,或是上了战场。战争多生离别愁,一别便是音信渺茫,能知道他还在龙城并给他寄信的少之又少,何况是这么别致的信封。

沈巍这么想着,握信的手竟在微微发抖,那人当年说别等了,可他到底心有不甘,固执地扎在了龙城。

十多年了,他可能官运亨通一路晋升,如他当年所言娶了别的姑娘,也可能死在冰冷的战场上,骨头化成灰都没人知道。

等闲变却故人心。

沈巍不是没打探过赵云澜的消息,只是战场形势瞬息百遍,他只能夜深人静时一遍又一遍地回看那些印有赵云澜名字的报纸,好似那些铅字陡然有了温度,足以慰他这几年的孤寂。哪怕那张报纸可能是几个月亦或是几年之前的,毕竟那人连封信都吝啬给他寄。

所以这封信上写着什么?沈巍突然陷入巨大的恐 惧中,他抖抖索索地去摸封口,手被卸了劲似的,怎么撕也撕不开。

慌乱之中,夹在手里的报纸落了下来,露出赵云澜久经沙场而愈发锋利的面孔,巨大的黑体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大捷。

心一下子定了下来,他撕开封口,雪白的信纸夹在指间,那字竟带了几分温柔。

哥哥亲启:

        倘若上天垂怜,那我愿你永远也收不到这封信。你我分别已有十三年之久,当年大厦将倾、国将不国,我辈男儿自当万死以赴。死志已存,唯有一个你在心上,放不下,舍不得。我望你过的好,在乡下当个教书先生,安贫乐道,一如你当初所愿。可也请你原谅我的这一点私心,倘若你还在那里,倘若你收到了这封信,倘若我能回来,我有个请求,藏在心里十多年,想当面求你应允。

想来哥哥这个称呼不大郑重,你又多爱脸红,那么先生,我的先生请你等我。

当然,若你未曾收到这封信也是很好的。我只愿你一切都好。

后面是大段大段歪歪扭扭看不懂的文字,不像英文也谈不上是法文,倒像是那年盛夏里一个晦涩难懂的秘密。

沈巍握着那封信枯坐了一晚上,昏黄的灯光照的他近乎形销骨立,这些年他过的并不好。

良久以后,他叹了口气,赵云澜。

那天过后,沈巍难得去了一趟四马路,那儿破破旧旧,茶馆早已倒闭,门上的牌匾随意挂在那,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来,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蛛丝网纠纠缠缠绕着那些早已落灰的桌子。

沈巍绕过那些店和到处乱堆的垃圾,走到巷子深处,扣了三下门,二长一短,轻声说道,“我找祝红。”

门很快就开了,露出一个娃娃脸的年轻人,看见沈巍亮了眼睛,“沈先生。”

门又关了。


“云澜,冬天终于过去了,开春以后,门前的桃花开了,很是艳丽。想起来那树还是我跟你一起种的。你的信我收到了,活着回来。”


民国三十三年,大暑,革命军即将取得胜利,残余势力发动最后的反扑。

胡同里,枪膛残余的硝烟味由远及近顺着盛夏的风飘了过来。

沈巍像是早有预料,搁置在岁月里十多年的衬衣第一次被他整整齐齐穿在身上,外头套着那件笔挺的黑西装。他甚至花了几块银元买了新近时新的领带,好打出一个漂亮的结。

“你说的,结婚的人都这样。”

茶盏余温已散,等的人刚好到门口。

“沈先生,赵将军前不久给您寄了封信。”说话的人戴着副眼镜,看着倒是斯文,他冲穿黄色军服持枪的日本军人拱了拱手,“长官心系赵将军想借来看看。”

“那是我跟赵将军的情信,上不得台面,恐污了各位的眼睛。”

“有伤风化。”那文人惊了一跳,指着沈巍骂道。

沈巍抬头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惹得那人往后缩了缩,“有失风骨。”

“交出来。”

那日本人操着一口别别扭扭的中国话,他跟赵云澜的军队交手多年,派出去的女间谍没有一百也有九十,都一去不回,没想到他喜欢的竟然是个男人。

“把那封信交出来。”

“此事不足向外人语。”

“给我打!”领头的人挥了挥手,“你,带人去搜。”

漆黑的铁棍擦过地面,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度,毫不留情地落到沈巍的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阳光太过暖和浸湿了他的脊背。

他直直立在那,不愿跪倒下去,也抵不过一下又一下顶着膝弯打。

打败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先让他跪下。

“沈巍,信写的是什么?”

“只是我跟他的一些情趣罢了。”

他被一把拽起,“狗娘养的,我问你上面写的什么。”

衬衣一角被风吹起,露出男人单薄的身体,他像是受不住,皱眉虚弱地笑了笑,用破碎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长官我说了是情趣。”

下一秒便被狠狠掼倒在地,“继续打,愿意开口了再停。”

鲜红的血一点一点洇在白衬衣上,开出大朵大朵妖娆的花,沈巍努力地回过手去触碰身上的衬衣,希图抚去上面沉沉的污渍,仿佛抖落一粒尘埃,下一秒那件衬衣便可焕然一新。

只可惜那只手悬在半空,力不从心一般,落了下去。

汗水浸湿了沈巍的头发,他努力仰起头,咬紧了本就发白的嘴唇,生生见了血。浓重的铁锈味蔓延在唇舌,熏得他失了知觉,恍然间似乎看见赵云澜向他走来,他的火种,温暖而又明亮得刺眼,一如多年以前。

赵云澜。他弯了眉眼,终于垂下了头。

你来了。


飞蛾扑火,九死不悔。

盛夏已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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